江蓋世部落格

《戰爭與和平》

文／江蓋世

2016.07.06.

一位好友，剛結束莫斯科普希金學院的課程，日前返台。

我 6/28 (週二) 約他餐敘，聊聊留俄期間許多事。

他為我帶回來大文豪托爾斯泰的巨著《戰爭與和平》上下冊

(Война и Мир , War and Peace )。

圖說：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俄文版)。

獲得贈書，我好高興，往後幾年，我可以有這一套托爾斯泰的俄文原著，慢慢的啃了。

1970年代，我在台大讀書，雖讀的是政治系，沉醉的卻是俄國文學，我還修了兩年俄文，沒有書，沒有錄音帶，只有一位東北籍的老教授，課堂上發一些影印的講義，我仍讀得津津有味。

但1970年代「反共抗俄」的政策之下，任何人想去莫斯科留學，那不是夢想，而是作白日夢！

當然，我所學的皮毛俄文，一走出校門，就忘光光了！

直到1991年底，戈巴契夫倒了，蘇聯瓦解了，俄羅斯取代昔日蘇聯，撐住半天邊，開始敞開大門。

在那之後，台灣當局的政策也調整了，也開始開放學生留俄，培養涉俄人才。

1998年，我第一次走訪莫斯科，心情很興奮，我終於來到了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巴斯特納克……等文豪的國度了。

托爾斯泰的思想，胸懷人道主義，尤其敢公然反對國家的暴力。當年甘地正在領導印度人民，抵抗英國人的統治時，曾與托爾斯泰兩人書信往返，探討反對國家暴力的議題。

托翁與甘地，這兩顆人類偉大心靈的思想交會，我深感興趣，因而努力作這方於研究。但我所看的托翁著作及相關資料，都是中譯或英文，那時，很希望自己能直接閱讀俄文原著，了解托翁思想精髓。不過，這對我個大學只修兩年俄文皮毛的人而言，這是高難度的挑戰。

圖說：2003年，江蓋世前往俄國托爾斯泰故居參觀，一代文豪托翁，長眠於此。他的墳墓，相當簡樸，座落在森林之中，只是一堆土，蒼鬱青草，灑上許多鮮花。Ясная Поляна (Yasnaya Polyana), Tula, Russia.

1998年自俄歸來，工作上依然忙碌，

但還是決定重拾俄語讀本，

後來還自聘俄國人家教，每週一次研讀。

我重溫舊夢了，抓回年輕時的夢想，

斷斷續續，研讀俄語，

雖記憶力已不復當年，

今天讀，明天忘，

甚至有些好友笑我，

人生過半百，還讀這沒路用的語言幹什麼？

我也不去辯駁，仍自我享受學習的快樂。

直到現在，我如同一個老童生，蹣跚學步，

追求年輕時代的俄語夢想。

一根肋骨的歷史

文／江蓋世

昨天晚上，一位關懷台灣的美國台灣同鄉，

邀請我們四位1991年「台中同窗會」餐敘。

林永生不幸出獄後罹癌，先走了。

其他，我們四位－－陳婉真，鄒武鑑，許龍俊及我，都出席了。

1991年10月18日，我們被抓了。

隔天，報紙頭版頭條報導，我們成了情治機關掃蕩的壞人。

我的難友許龍俊醫師，一位當過牙醫師公會理事長的人，

他回憶道，他束手遭捕時，仍遭粗暴對待，

使他當場肋骨骨折......。

隔年1992年5月，因著李鎮源院士登高一呼，

台灣人民力量起來，刑法100條修正了，牢裡台獨犯出來了，

報紙大大的標題是「非暴力台獨無罪」。

所有台獨政治犯，無罪了，免訴了，

往事如煙了，政黨輪替了。

但是，

許龍俊身上那根肋骨，卻留下永遠的歷史痕跡。

至今想來，我們當時唯一的罪名只不過是：

「台灣人民要建立自己的國家。」

D0803<烈士>(局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陳智雄－－形影孤單，夢想長存》

文／江蓋世  

1992年5月，刑法100條修正後，

我與難友們，這批「末代叛亂犯」，

得以幸運的走出黑牢。

為何說幸運呢？

我們躺在牢裡，牢外有人聲援，

有媒體大幅報導，

有人送食物，友人送書報，

有國際特赦組織志工紛紛寄來的信函，

有公開的審判，

有親友坐在法庭上聲援，

最後，出獄了，有親友在牢外迎接。

我們是如此的幸運，

活在台灣反對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

但是，時代舞台拉回半個世紀前，

我們的台獨政治前輩陳智雄  (1916~1963)，

卻活在白色恐怖的時空背景。

陳智雄相片來源：維基百科

他被押在軍事牢籠，

牢外沒有人上街遊行聲援，

沒有媒體大幅度報導，

沒有公開的審判，

最後他走上刑場，如此形影孤單。

一聲槍響，

奪走了一個短暫的生命，

粉碎了一個台灣家庭。

何其不幸，

這位遭到槍決的台灣獨立烈士，

他早已走了，

他永遠不知道「轉型正義」的列車，

會不會開進當年將其槍決的刑場？

但是，我可以確知的是，

陳智雄烈士的台獨夢想，依然活在我們心中……。

《刑法100條的歷史名單》  

文／江蓋世    2015-12-04

李鎮源教授（左三）等人帶領隊伍，在立法院前演練「愛與非暴力抗爭」。攝影／邱萬興。

（一）1991年10月18日，我入獄了，與林永生，鄒武鑑，許龍俊等人，收押在台中看守所。

1992年初，有一天，一位台灣老歐吉桑，隔著鐵窗，出現在我們幾位眼前。他拿起話筒， 緩慢的說了幾句話：「歹勢，卡忍耐咧……，阮會甲你們救出來……。」

時間一到，電話聲音切斷，我一邊望著他的身影，那管理員一邊將我們四位請離面會室。

這位台灣老歐吉桑，就是李鎮源院士。我並不認識他，但是他卻為我們四處奔波，推動修法，營救我們牢裡的台獨政治犯。他的懇切言語，20多年來，我腦中歷歷如繪……。

（二）1935年頒布的《中華民國刑法》第100條（內亂罪）規定條文：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無期徒刑。

（第1項）前項之預備犯，處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第2項）這個條文，再加上原來的《懲治叛亂條例》，使得半個多世紀以來，台灣人民活在獨裁高壓的恐怖世界，只要觸犯到條文內一句「著手實行」，不論你是多麼非暴力，下場就是槍下亡魂，或綠島黑獄，或妻離子散，而人生變調。

1991年，李鎮源院士登高一呼，號召各界，組成「100行動聯盟」，反抗惡法。 一連串的街頭抗爭，終於扭轉時局。1992年5月16日，刑法第一百條終於修正頒布。

修改後的條文，是原有條文不變，但是在「著手實行者」之前，加上「以強暴或脅迫」這六個字。這六個字，走得半個多世紀，犧牲多少人，但終於改變了。

我記得，當時報紙用粗黑體字標題，寫著「非暴力台獨無罪」，我看著大大的「非暴力台獨無罪」標題，而百感交集。李院士歐吉桑隔著鐵窗的這句話，「阮會甲你們救出來」，真的成為事實，我們也一個一個走出黑牢，重獲自由！

（三）今天2015年12月4日，是李鎮源院士的百歲冥誕。

我相信，台灣未來的歷史，不會少了刑法惡法這一頁，刑法100的歷史，也將一代傳給一代。

《台獨政治犯》&《100行動聯盟》這份刑法100條的歷史名單，是針對台灣解嚴之後，依然刑法100條惡法高懸，所爆發的事件簡述及名單，及當年救援者的名單如下：

1987年7月15日台灣解嚴以後，刑法100條修正之前的《台獨政治犯》。

蔡許（主張台灣獨立）案，1987年10月12日首度出庭，隨即遭到收押。
1蔡有全 2許曹德

鄭南榕（台灣新憲法草案）案：1989年4月7日拒絕被捕，自焚身亡。
1鄭南榕

李鎮源院士領導的「100行動聯盟」，積極推動之下，1992年5月，刑法100條修正後，最後一批十位台獨政治犯，以及獨台案等相關人士名單如下：

黃華（新國家運動）案：1990年11月3日，黃華第四度遭國民黨逮捕入獄。
1黃華

獨台會案：1991年5月9日，「獨立台灣會（簡稱獨台會）」成員分別遭到逮捕。
1陳正然
2廖偉程
3王秀惠（逝世）
4林銀福

台建案，獨盟案：
1張燦鍙
2王康陸（逝世）
3李應元
4郭倍宏
5陳婉真
6林永生（逝世）
7許龍俊
8鄒武鑑
9江蓋世

1991年9月21日成立的「100行動聯盟」，共同發起人有11位：
李鎮源（逝世）
林山田（逝世）
陳師孟
張忠棟（逝世）
瞿海源
鍾肇政
陳永興
陳傳岳
楊啟壽
蔡同榮（逝世）
廖宜恩

除上述發起人之外，主要推動工作執行，進行非暴力抗爭者有：

林逢慶、羅文嘉、鍾佳濱、周克任、簡錫堦、林宗正等人。

母語，打開枷鎖的鑰匙

文／江蓋世  2016.2.15.

相片圖說：D0601＜母語＞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我是桃園大溪人，

父母都是台灣人。

我  6 歲時，舉家遷居台北，

就讀「天龍國」禁止台語的小學，

我的天生母語，

在學校裡，竟成了遭到歧視，明令禁止的「方言」。

因此，1984 年，我退伍後投身黨外運動，

一口怪腔怪調的台語，

讓我一直被誤以為是外省第二代，

我深受困擾。

爾後，我發憤勤練台語。

當時，跟我同期的台大畢業生，

許多人戴耳機、拼托福英語；

我却戴耳機、聽自己錄下來的台語廣播劇，全心拼台語。

我反覆聆聽康寧祥等黨外人士的演講錄音帶，

我站在歌仔戲野台戲下，專心聽演員們的台語對白……

這樣一年多下來，我終於能以台語朗讀中文報紙了。

台語是我的母語，我卻要花一年多的時間，走這一段路，

我走得相當辛苦，但很有成就感。

因為那段保存母語的心路歷程，

使我往後投身全島的台獨運動，

更能深刻的體會到，

法國詩人密斯特拉 （ 1830~1914，19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

的一句名言：

「保存自己的語言，

就是掌握打開枷鎖的鑰匙。」

《火燒島，燒燒燒  e 生命力》

文／江蓋世     2016.01.25. 夜

昨天走訪90高齡蘇友鵬醫師，半夜撰文，感謝江仲驊教授所成立的「紀念許昭榮  LINE 羣組」上，各位兄姊的指正與補充。

《綠島的台大醫療團隊－－訪蘇友鵬醫師》

文／江蓋世   2016.01.25. 凌晨

今天超級寒流，斐顯與我前去拜訪90歲的台大醫師蘇友鵬，

他是1950年代的綠島政治犯。

由左至右：江蓋世，蘇友鵬醫師，邱斐顯。

《遇到鄭南榕的老朋友》

文／江蓋世   2016.03.08.

今早，走在敦化南路人行道上，

一位老先生，迎面而來，緩慢走著。

有點面熟，卻又不敢確認。

「被轟炸的台灣總督府」，維基百科，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




《曙光》(局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4) “Dawn”



文／江蓋世


69年前，國民黨政府說，10月25日這一天，
是張燈結綵的「台灣光復節」，
但是對戰火浮生下的廣大台灣人民而言，
這一天，是「軍事佔領日」，
這一天，是漫漫長夜的軍事統治的開始。


今年是終戰70週年，今天是10月25日，
對面中國共產黨政府，將大肆慶祝「台灣光復節」；
台灣這邊的中國國民黨政府，也將擴大慶祝「台灣光復節」。


國共兩黨不約而同，
把當年台灣人民被迫接受的「軍事佔領日」，
當成「台灣光復」的節日，大肆慶祝。
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不同的族群，先後來台，
有著不同的歷史回憶，承受著不同的傷痛情懷。
國共兩黨政府，他們大肆慶祝，
不管歷史真相如何，不理會台灣人民的感受。


1945年10月25日，這一天，
是渡過戰爭、劫後餘生的台灣人民，
所承受的「軍事佔領日」，
而不是台灣人民歸向外來政權的「台灣光復日」。


台灣的歷史，不容掩飾，不應扭曲，
台灣的「歷史法庭」，終將還給台灣人民一個真相。





過去國民黨政府的「吳鳳神話」，
嚴重侮辱了台灣原住民。
後來，原住民站起來，吳鳳銅像倒了，
台灣教科書上的「吳鳳神話」也刪除了。


但是，嚴重扭曲史實的「台灣光復神話」，
依然屹立不搖，
依然書寫在台灣成千上萬學子的教科書，
依然潛藏在中華民國政府一紙行政命令裡面。


今年，世界各國紛紛慶祝終戰70週年，
努力求證歷史真相，追求世界和平。


但是，反觀台灣，直到今天，
行政院內政部制頒的一紙行政命令，
「紀念日及節日實施辦法」，
依然訂定10月25日這一天為「台灣光復節」，
從而詮釋了台灣這段飽嚐戰火，被迫軍事佔領的歷史。


我們拒絕這樣的「光復神話」，因它嚴重扭曲了台灣歷史，
我們要求廢除「台灣光復節」！


今年10月25日這一天，當國民黨政府，
動用數千萬國家預算，擴大慶祝「台灣光復節」時，
我們不應再保持沉默。


就在1025這一天，
我們拒絕參加政府舉辦的任何台灣光復節慶祝活動。
就在1025這一天，請拿起手機，彈指輸入，
上傳社羣網站，以一句話，一首詩，或一篇短文，
表示我們要求廢除「台灣光復節」!


就在1025這一天，請拿起手機，照一張相片上傳，
以相片中的一張標語，一條布條，一幅速寫，
表示我們要求廢除「台灣光復節」!


就在1025這一天，請拿起手機，錄下一小段影片上傳，
以唱一首歌，唸一首詩，或跳一支舞，
表示我們要求廢除「台灣光復節」!


「台灣光復節」，
是高懸在上的歷史錯置，
也是尚未轉型正義的高聳圍牆。


讓我們還原歷史真相，
讓我們敲掉神話高牆。


就在1025這一天，
讓我們手機上傳，改寫台灣歷史！


註: 相片來源：
1.「被轟炸的台灣總督府」，維基百科，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

2. 《曙光》(局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4) “Dawn”

D3502＜台文＞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在兩坪七的牢房內，一邊來回散步，....一邊口中喃喃有詞，唸詩或唸台語文。.....兩個沒受過台語文字訓練的囚犯，就在窄小的房間裡，討論起如何寫好一首台語詩。

B1703＜港都夜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JPG

隨手翻翻桌上擺的一本「台灣文藝」，無意中發現陳明仁的詩「關仔嶺之戀」，就刊在那兒。我一時興起，拿來就唸，一唸完，陳明仁就抗議道：「有夠歹聽，攏無用著感情！看我！看我啦！」 

 B0302P1＜天黑黑＞（局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有一天，我抄一首台灣童謠「天黑黑」給許曹德，請他用「許式拼音字母」寫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他馬上回條，在這一首童謠旁邊，另寫一行，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的字母......。 

B2902＜搖籃歌＞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JPG

〈歡迎妳，台灣國的女兒〉

那一夜，多少人的夢裡，

染血的警棍，頭上飛撲。

這一天，數十萬人手裡，

希望的太陽花，手中揮舞。

歡迎妳，台灣國的女兒，

妳真厲害，選擇這一天出來！

——江蓋世2014.3.31

註：2014年3月30日，太陽花反服貿運動，友人黃健鋒就在這一天，就在凱道示威場所旁邊的台大醫院，他抱著當天出生的女嬰，站在窗邊，窗外望去，則是數十萬人群集的浩大場景......。

《黃昏的故鄉》_彩墨宣紙_68cm×134cm_江蓋世（1989）

張燦鍙講了一口道地的台灣話，使我還沒有見過他本人，就覺得他很親切。......初次見面，我看了這位溫文有禮的博士革命家，就笑著跟他說：「我干旦塊國民黨的電視看過你，你彼張相片，親像土匪強盜，面猖夠惡咧！」他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親情＞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我不想看他掉眼淚的樣子，就起了身，輕聲說道：「Nylon，我出去一咧啊。」我把房門帶上，留下他一個人。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他們不知道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一向剛強的人，正在裡面擦眼淚……。

文/江蓋世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日，我與蔡文旭、兵介仕、陳明秋……等人，提著「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海報，率領群眾，遊行博愛特區，第二天，又大隊人馬，闖向士林官邸，抗議蔣經國，剝奪台灣人民的台獨思想自由。那時許多人就流傳，「江蓋世彼咧外省囝仔，敢講台獨，真不簡單。」害我不斷極力澄清：「我是台灣囝仔，我是台灣囝仔啦！」沒有用的，不管我到那兒，上台演講完後，總是有一些朋友會問：「汝是叼位人？」

好吧，辯解是沒有用的，我要再努力。於是，我儘量抓住機會，請老一輩的歐里桑、歐巴桑幫我台語正音。我到處問人：「阿這字是欲按怎唸咧？」我沒事在家時，我媽看歌仔戲，一定要叫我：「來囉，歌仔戲來啊。」中午半小時的台語笑鬧片，雖然製作品質奇差無比，為了學好台語，我也不放過任何機會。

有一次在台北市搭公車回家，一看到有個歌仔戲棚，正在鏗鏗鏘鏘，啊哈！下車！我衝到那邊，等了一會兒，現場有人向我收了幾塊錢，當椅子服務費。沒多久就開演了。不料，竟是雜七雜八的台語歌仔金光戲，一群古裝美女，大唱流行歌曲！我只好悻悻然離開了，不然能怎樣？

一九八六年，我離開了生根雜誌社，去鄭南榕的時代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跟鄭南榕相處一年多，我一直以為他是宜蘭人，因他常跟我提起：「阮故鄉宜蘭……」。直到他後來告訴我，他老爸偷跑回福州，回來時被情治人員叫去問話，我才曉得，他本籍是福州人。但是他愛講台灣話，雖然他的台語，跟洪奇昌那動人優美的語調，差了很多，他還是要講，而且他總是以「我是台灣人」自居。

鄭南榕教了我很多，而影響我最大的，就是他那強烈的「台灣意識」。我們的見解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但他那種以台灣人自居的使命感，令我深為疑惑：「為什麼他會這樣呢？」他生前，他只看過他掉了兩次淚。

一次是我陪著他，跑到宜蘭，向一位黨外至交上香。那位朋友，就是在首次「五一九綠色行動」的前夕，不幸車禍喪生。另外一次，是我在他的辦公室，協助他訓練演講的時候。

我引用美國著名的演講學家戴爾卡耐基的原則，跟他說：「上好的演講，就是講我家己的故事，真實，又擱乎人聽卡袂鮮。」他愣著看了我一下，搖頭說：「我有啥米故事通講？」

我想了一想，嗯，他是宜蘭人，那麼，就講小時候的故事好了。鄭南榕緩緩地打開話匣子，說他的「故鄉宜蘭」，說他爸爸，說他媽媽，說著說著，說到二二八事變。他說：

「彼陣，阮爸甲我講，台灣人開始欲找外省仔算帳，有人報，講阮厝是外省仔，一陣人就欲來打啊，……好加在，有人鬥相工，講『彼咧，嘸通去打伊們啦，伊的某是台灣人啦。』就按呢，阮爸甲阮母啊，……著無乎伊們打……」

話沒說完，鄭南榕停了半響，突然摘下了眼鏡，掏出手帕，拭去滾落臉頰的熱淚……。

我不想看他掉眼淚的樣子，就起了身，輕聲說道：「Nylon，我出去一咧啊。」我把房門帶上，留下他一個人，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他們不知道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一向剛強的人，正在裡面擦眼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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