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部落格

D3502＜台文＞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在兩坪七的牢房內，一邊來回散步，....一邊口中喃喃有詞，唸詩或唸台語文。.....兩個沒受過台語文字訓練的囚犯，就在窄小的房間裡，討論起如何寫好一首台語詩。

 文/江蓋世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八日，獨盟事件爆發，鄒武鑑、許龍俊與我三人，遭到逮捕入獄，連同前一天的林永生，再加上隔年一九九二年二月八日，陳婉真也遭逮捕，我們五人先後羈押在台中看守所，隨後都被台中高檢署，以涉嫌內亂罪起訴。

坐牢，並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但也有一些不錯的附加價值。一進牢裡，我又有充分的時間，來研究台語文，寫寫台語詩了。

我們被關在台中看守所，可以訂閱自立晚報，另外，又有民眾日報的記者朋友張棋龍，他每天不厭其煩的，專程跑來看守所，送民眾日報給我們。這兩份報紙的副刊，平時有一些討論台語文字化的文章，如自立晚報的「台灣語文研究會策劃」的「台語點心擔」，又如民眾日報，每逢廿日出刊的「台語文學特刊」，都是我心愛的剪報資料。

倒是正刊的政治新聞，我常常只看大標題，就翻過去了。同房室友羅裕德，大家都叫他阿德，跟我住了兩個月，知道我愛看這類文章及台語詩，每次雜役一丟報紙進來，他若先看，就會主動幫我找找看，「哇，有ㄚ！有ㄚ，今仔日又擱有一首詩，讀起來真讚！」

剪下來的詩或台語文寫的文章，我常常在洗澡後，吃飯前的一段空檔，在兩坪七的牢房內，一邊來回散步，一二三四五六，轉個身，再一二三四五六，一邊口中喃喃有詞，唸詩或唸台語文。「喂！阿德，你看覓咧，按呢讀敢有順？」遇到瓶頸，我就向阿德求援。他唸到國中，就沒再升學，而後闖蕩江湖，數度入獄。但照陳明仁的標準，他是最沒受「中國北京話」污染的「台灣囝仔」。雖曾是江湖中人，但愛寫文章，當然。他也成了我追求台語文字化的最好伙伴。有時，他會獨坐在鐵窗旁，捧著自立晚報副刊的台語詩，邊唸邊評論道：「哎呀，這句無順哪，不像台語啦！」……。

因台建事件入獄，羈押了一陣子而後交保出去的林雀薇，沒多久，就跟一些台建兄弟來看我們。隔著玻璃窗，她噙著淚水，欲語還休。當天，我的心情也大受影響。「哪也無愛用台語詩，將我的感情表達出來呢？」想了一想，好，我決定寫一首台語詩，來表達我對台建、獨盟事件的心路歷程，後來，題目就訂為「阿薇姐，嘸通擱流目屎」。我開始動筆時，先用嘴巴唸出來，再寫下來。可是，一碰到漢字表達不出來，我就頭大了，沒學過長老教會那一套羅馬拼音，常叫我嘴巴像金魚般一張一合，筆下台語文字欲書無字，真叫我「欲哭無目屎，欲笑無路來」。

寫好了，洋洋灑灑七、八張稿紙。「來，阿德，你先欣賞一咧，順煞甲我看覓，敢有順無？」他就拿去，一句一句慢慢的唸。「哎呀，這是國語啦，無像台語。」他指著其中一句道。「咱無通講彼咧是『國語』，阮攏講伊們講的，是北京語，好否？」「喔，按呢喲，好啦，『北京語』、『北京語』！……你看覓咧，這句……」於是，兩個沒受過台語文字訓練的囚犯，就在窄小的房間裡，討論起如何寫好一首台語詩。

「喂，你講啥米『愁容滿面』，無好啦，儂阮阿媽攏講『面奧面臭』，按呢卡好咧……，喔，抑閣有這句，我看『笑笑講』，來加伊改做『笑笑ㄚ講』，你看按怎？……」

原以為阿德會大致瀏覽一下，然後稱讚我的「偉大創作」。不料，他那一絲不苟的態度，把我折騰了好幾天，我前後修改三次，他才准放行。

最後，詩總算修改完成了，便試投民眾副刊。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都沒有下文。阿德問我：「那也無刊咧？也無退稿？無彩你寫甲彼呢濟工！」我只好自我消遣：「可能乎編輯擲落去畚索桶ㄚ，無要緊啦，無要緊啦。」嘴巴這麼講，每天報紙來的時候，我總會留意一下副刊……。

有一晚，報紙丟進來了。「江兄，刊出來啊！」阿德激動的大叫。「真的？我看覓啦！」看到自己的台語詩，能博得編輯大爺青睞，我心中十分高興，雖然時隔三個禮拜之久。也許是我的台語詩火候還不夠，但他們又不忍打擊我的信心，因此，登刊與否，令編輯們內心交戰吧。

過沒幾天，我收到陳明仁十二月十四日的來信：

蓋世，我的兄弟：

你的台語詩，刊在民眾副刊，我及阿惠有斟足讀過，欲先給你恭喜。你的台語有真大的進步，「世」「關」三日，當「目鏡擦乎清」相看。……

寫詩有一割文學問題及你探討。詩是透過文學形式，表達感情，敘事詩嘛共款，用作者的觀點，描寫你所欲講之事的感情……

這位人稱「阿仁」的仁兄，先把我捧一下，接下來，就「揮劍斬詩」，把我的詩，東砍西剁，抓出許多不精確的台語文字使用法，如：「隔著玻璃窗仔」……這句詩應改成「隔咧玻璃窗仔外」；「歸埔」，是「歸晡」；「命運」台語反講是「運命」；「喉嚨」台語是「嚨喉」；「彼一晚」應該寫「彼一暗」……最後，他還不忘鼓勵我一下：

「嫌罔嫌，支那人講『雞蛋裡挑骨頭』，總是期待你繼續擱寫落去，阿仁兄足期待你的作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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