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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302P1<天黑黑>  

 B0302P1<天黑黑>(局部)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有一天,我抄一首台灣童謠「天黑黑」給許曹德,請他用「許式拼音字母」寫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他馬上回條,在這一首童謠旁邊,另寫一行,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的字母...... 

 

 文/江蓋世

 

一九八八年八月,國民黨向六一二事件當事人發飆,先拘提洪奇昌,後又當天交保;追捕謝長廷,謝長廷跟他們大玩捉迷藏,把他們耍得團團轉而無功而退。我只是一個小黨工,我唯一的反抗武器,是一些人當作嘲笑話柄的「甘地精神」綠背心。帶著它,我走上法庭,直截了當的告訴法官:「不必再問了,請把我收押吧,謝謝您。」法官隨即下令收押,但又指示我可以交保。我人在台北地院地下室,那位法警隊長人很親切,一直勸我:「江先生,請快點辦理交保吧!」我笑著答道:「不必了,;麻煩用第一班車將我送去土城吧。」

 

「啊哈!汝也來ㄚ喔!」蔡有全捧著一碗雞肉,笑瞇瞇的走到我的牢房,親切說道:「那有欠啥米,甲我講。」蔡有全一出現,我感到一陣溫暖。

 

我剛剛提到的「貴人」,就是蔡有全、許曹德及台語詩人陳明仁。我們四個人都關在土城看守所孝一舍。那個舍是獨居房,專門關重刑犯及政治犯。我們四人各住一間。平常靠雜役傳紙條聯絡,或每天戶外放封半小時,操場上聊聊天。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中午飯後的「跳房」。我們平時是單獨一個人關在牢房裡,若碰到陰雨天或假日,無法放封,廿四小時就得跟牆壁作伴。所謂「跳房」,就是同一舍房內,獨居房內被關的被告,幾個人「跳」到同一個房間,聊個約一小時左右。那時,許曹德、陳明仁及我三人,都固定跳到蔡有全的房間。

 

「蓋世,你的台語,那也外省腔帶彼倪重?」跳房第一天,蔡有全就來個興師問罪。人都關在一起了,哪有地方逃?於是我就拜他們三人為師。因為,也算我運氣好,遇到三位台語專家!蔡有全是台南神學院出身的傳道師,他的台語,優美典雅;許曹德是台語文化的工作者,他自創一套仿韓文式的台語字母;陳明仁是台語詩人,笠詩社成員,經常發表台語詩作。

 

蔡有全本想教我羅馬拼音台語文,但我太懶了,無心去學,退而求其次,他就言談之間,隨時糾正我的發音。後來,我就索性帶一本「台灣諺語」自己讀,唸不出來的就勾起來,跳房時就請教他們。我被陳明仁修理得最慘,記得他曾狠狠的罵我:「幹!喊台獨的人,猶擱台灣出世的,台灣講甲這倪差!你歸頭殼攏乎伊們彼國的中國文化,污染甲有春!」說著說著,他常傳來一些漢羅夾雜的台語詩給我,希望我也拿筆,練習看看。只是,那時我還不習慣用台語思考,看那種詩,常覺滿吃力的,而且,對夾雜羅馬拼音的台語詩,總覺得怪怪的。過了一陣子,他見我「孺子不可教」,也不再強逼,只得偶爾傳來打油詩,打打屁,互相消遣消遣。

 

可是,這個許曹德,跟前面兩位前輩可不同了。他見我進來,如少林高僧喜獲徒弟,決心把畢生絕學傾囊相授,許曹德發明的那套台語字母,是借用漢字的部首,代表台語的音與調,然後再用各個不同的音,配上各個調,形成一套類似韓文的台語文字系統。

1988年,許曹德自創「許氏台語拼音系統」,江蓋世拜師學藝,將其繪製成表,貼在自己牢房牆壁上研究。01.jpg

 1988年,許曹德自創「許氏台語拼音系統」,江蓋世拜師學藝,將其繪製成表,貼在自己牢房牆壁上研究。

 

「我是干旦欲學台語發音的,嘸是欲做台語文字化的研究啊!」我內心這樣叫苦,但許曹德的熱誠實在感動了我,「好,既然來ㄚ,無欲按怎?學看知覓再講。」於是,許曹德把他那整套文字化理論基礎,各個如天書般的符號,及各種範例,統統丟過來,並吩咐道:「好好ㄚ研究,若有啥米問題,隨時問我。」剛好同舍也關了一位韓國人,我就利用時間,向他不教簡易的韓文。結果,我把許曹德那套台語文字跟韓文相比,音調排列組合相近,但許的符號三、四十個,比較複雜,要是使用他這一套文字,等於宣佈除了許曹德以外,全台灣的人都是文盲。這還得了?!

 

許曹德不但是發明家,還是個推銷員。他時常見面就問我:「即馬學甲怎樣?有抵著啥米困難否?」害我逃生無路,只好硬著頭皮,努力去背他自創的字母符號,還畫了一張表,貼在牆壁上,有空就試著背背看。

 

「字條!」雜役傳來,我一看,又是許曹德的飛鴿傳書。想不想瞧他寫些什麼?請看:「蓋世:我昨暝想著,有歸的字母要改,你參考看覓咧。附上改正過的字母圖表。」這下子,我又累了,就像把日語五十音字母背好了,突然日本教育部宣佈:「失禮,有歸字欲改即咧。」好好好,我又重新背過。但沒隔幾天,他老兄又飛鴿傳令,「蓋世,歹勢,又擱欲改ㄚ,你看覓咧……」這讓我搞得啼笑皆非,自嘆徒弟難為。我最感吃力的,就是他自創的一套台語音調的符號,像我這樣台語腔調抓不準的人,很難準確的運用,尤其是碰到變調的時候,最叫我「變無路來」。

 

有一天,我抄一首台灣童謠「天黑黑」給許曹德,請他用「許式拼音字母」寫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他馬上回條,在這一首童謠旁邊,另寫一行,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的字母,當然,我現在早忘光了,只好抄漢字於後:

 

「天黑黑,欲落雨,

鯽仔魚,欲娶某,

魚擔燈,蝦打鼓,

水蛙扛轎大腹肚,

田螺舉旗叫艱苦。(略去許氏拼音字母)」

 

一大清早,接到他的紙條,我愣了一會兒,突然一陣酸楚,衝上鼻峽……。他曾把青春歲月耗在綠島黑牢,又把幸福家庭為了一句「台灣應該獨立」,而置之腦後,現在人在鐵窗之內,研究那一套連我這外行人也判斷注定要失敗的台語文字,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實在叫我感動。他曾一再吩咐,要我早點出去,把他那套台語文字發揚光大。可惜,我右膝關節腫起來,兩個月後不良於行,拄著拐杖開庭,法官叫我不用交錢了,只要家人作保就可領回去了。

 

學藝時間有限,出去以後,一下子就把許氏拼音字母忘得光光,辜負了「恩師」期盼,可是,我永遠忘不了,人在土城時,每當我面會回來,路經他房間,瞥見一位台獨老政治犯,趴在床沿,一個字一個字的研究台語文字的情景。他曾傳一張紙條,對我強調,為什麼他要這樣辛苦研究,他說:

「我老了,要打出我一生最後的武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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