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部落格

＜親情＞_彩墨宣紙_江蓋世(2013)

我不想看他掉眼淚的樣子，就起了身，輕聲說道：「Nylon，我出去一咧啊。」我把房門帶上，留下他一個人。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他們不知道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一向剛強的人，正在裡面擦眼淚……。

文/江蓋世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日，我與蔡文旭、兵介仕、陳明秋……等人，提著「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海報，率領群眾，遊行博愛特區，第二天，又大隊人馬，闖向士林官邸，抗議蔣經國，剝奪台灣人民的台獨思想自由。那時許多人就流傳，「江蓋世彼咧外省囝仔，敢講台獨，真不簡單。」害我不斷極力澄清：「我是台灣囝仔，我是台灣囝仔啦！」沒有用的，不管我到那兒，上台演講完後，總是有一些朋友會問：「汝是叼位人？」

好吧，辯解是沒有用的，我要再努力。於是，我儘量抓住機會，請老一輩的歐里桑、歐巴桑幫我台語正音。我到處問人：「阿這字是欲按怎唸咧？」我沒事在家時，我媽看歌仔戲，一定要叫我：「來囉，歌仔戲來啊。」中午半小時的台語笑鬧片，雖然製作品質奇差無比，為了學好台語，我也不放過任何機會。

有一次在台北市搭公車回家，一看到有個歌仔戲棚，正在鏗鏗鏘鏘，啊哈！下車！我衝到那邊，等了一會兒，現場有人向我收了幾塊錢，當椅子服務費。沒多久就開演了。不料，竟是雜七雜八的台語歌仔金光戲，一群古裝美女，大唱流行歌曲！我只好悻悻然離開了，不然能怎樣？

一九八六年，我離開了生根雜誌社，去鄭南榕的時代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跟鄭南榕相處一年多，我一直以為他是宜蘭人，因他常跟我提起：「阮故鄉宜蘭……」。直到他後來告訴我，他老爸偷跑回福州，回來時被情治人員叫去問話，我才曉得，他本籍是福州人。但是他愛講台灣話，雖然他的台語，跟洪奇昌那動人優美的語調，差了很多，他還是要講，而且他總是以「我是台灣人」自居。

鄭南榕教了我很多，而影響我最大的，就是他那強烈的「台灣意識」。我們的見解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但他那種以台灣人自居的使命感，令我深為疑惑：「為什麼他會這樣呢？」他生前，他只看過他掉了兩次淚。

一次是我陪著他，跑到宜蘭，向一位黨外至交上香。那位朋友，就是在首次「五一九綠色行動」的前夕，不幸車禍喪生。另外一次，是我在他的辦公室，協助他訓練演講的時候。

我引用美國著名的演講學家戴爾卡耐基的原則，跟他說：「上好的演講，就是講我家己的故事，真實，又擱乎人聽卡袂鮮。」他愣著看了我一下，搖頭說：「我有啥米故事通講？」

我想了一想，嗯，他是宜蘭人，那麼，就講小時候的故事好了。鄭南榕緩緩地打開話匣子，說他的「故鄉宜蘭」，說他爸爸，說他媽媽，說著說著，說到二二八事變。他說：

「彼陣，阮爸甲我講，台灣人開始欲找外省仔算帳，有人報，講阮厝是外省仔，一陣人就欲來打啊，……好加在，有人鬥相工，講『彼咧，嘸通去打伊們啦，伊的某是台灣人啦。』就按呢，阮爸甲阮母啊，……著無乎伊們打……」

話沒說完，鄭南榕停了半響，突然摘下了眼鏡，掏出手帕，拭去滾落臉頰的熱淚……。

我不想看他掉眼淚的樣子，就起了身，輕聲說道：「Nylon，我出去一咧啊。」我把房門帶上，留下他一個人，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他們不知道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一向剛強的人，正在裡面擦眼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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