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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江蓋世與童鴻欽單騎環島_台東行_350.jpg 

右邊一片墳墓,左邊一片亂石,江蓋世與童鴻欽繼續鐵馬向前行

 

我們由金崙騎往太麻里的路上,夜,愈來愈深,風,愈來愈大,我的眼睛,愈來愈疲倦。海岸公路四周黑壓壓的,伸手不見五指,陳達的聲音,由我腰間的錄音帶播放出來,我一邊騎,一邊聽,居然情不自禁的熱淚湧上眼眶……,任那陳達的聲音,在黑夜的海岸邊,與浪滔聲相互回盪……。

你聽聽看,陳達這道「思想起」,是多麼抓住我的心:「思啊--想啊----時仔煞--坐車--彼咧--到啊--台東------」

 

/江蓋世

  

19871218,我們一路鐵馬飛奔,入夜抵達屏東楓港,已經精疲力竭了,我跟童鴻欽說道:「今仔暗,好好休睏,明仔透早,咱就愛趕路。」

 

  「好啊,咱卡早來睏,明仔日,咱是愛拚歸工喔!」他回答我道,又指著路上,那些被風吹得搖來搖去的大樹,又說道,「今仔暗的風,特別大,希望明仔日天氣卡好,咱會使衝一工,一路拚到台東去。」

 

  第二天,起個大早,出奇的好天氣。嗯,天助我們!我們充滿信心,跨上鐵馬,開始上路。走了一段路,愈走愈不妙,這不是平地啊,這是高山哪,愈爬山愈高,我雖然把腳踏車的檔,放到最低,還是踩得很吃力,我使盡吃奶的力,猛跟在童鴻欽的後面,有好幾次,不禁對他大叫:「阿欽啊--等我一咧!--

  

沒辦法,我踩得兩條大腿酸痛,不得不下來,兩手抓著車把,用推的!推了一段路,下坡了,再騎上去,「咻咻咻」衝下一段路,快意無比……。哇,又要上坡了,騎吧,又騎不動了,好吧,再下來推車,再推,頂著大太陽,咬著牙,冒著汗,推啊推,喔,終於到了最高頂,我人已經快要癱瘓了,只見童鴻欽,還是露出笑瞇瞇的的臉,問我道:「擱欲行否?」

 

  「擱行?拜託咧,咱休睏一咧好否?--

 

  我們兩個人,在楓港到台東的中間路上,最高的頂點「壽卡」那裡,單車放在路旁,兩人找個陰涼處,坐了下來,喝點水,吃點乾糧,休息了一陣子,好了,後勤補給完畢,準備一路往前衝了。

 

  我回頭望過去,層巒疊翠,峰峰相連,啊,這景色太美了!……。我們終於踩過那吃力的一段路了,好了,現在,我們準備一路衝下台東囉,下坡路,風馳電掣,保證棒透了,因此,我不禁狂呼道:「落山囉!咱欲來去台東!--

 

  我們兩人,從壽卡,一路踩煞車,衝下山,「衝!衝!衝!」那種感覺,真有說不出來的暢快!還好,來往的車子,並不是很多,我們一路衝下山,只要控制身體的平衡,轉彎時速度稍為放慢,就可以騰雲駕霧般,悠遊山谷,飽覽美景。有時,往下衝了一陣子,又上個小丘陵,然後再度往下衝……,說真的,要是你沒有親身騎這麼一回,你很難想像,連續幾個鐘頭,騎著鐵馬,宛如踩朵雲頭,翱翔天際,簡直棒透了!

 

  傍晚時分,我們騎到大武,眼前一片開闊,左邊是山,右邊是浩瀚的太平洋,一波一波的海浪,親吻著海岸,哇,這是我長居台北的都市人,難得一見的美景。

 

  我們的目標是今夜抵達台東,但這個目標,實在是高估了,因為,從台東翻山越嶺,騎到壽卡,我已筋疲力竭,再由壽卡往下衝到大武,雖然順勢而下,較不耗費體力,但為了避免一個閃失,而衝下山谷,我必須全神貫注,維持平衡,因此,到了大武,地勢已滑落成為平地,但我全身的神經系統,早已全部鬆弛了,心頭一直想著:「抑有若久,才會到台東?」

 

  我們騎到金崙,天色已暗,再往前走,還有太麻里、知本,然後才到台東,而我兩條腿,快不聽使喚了,於是,我就停下來問童鴻欽:「天攏暗摸摸,你看,咱欲按怎樣?」童鴻欽沒看出我已快不行了,只是氣定神閒的笑道:「蓋世,咱擱繼績行,好否?」

 

  「這……這……好啦,繼續行啦!」我不服輸,聽他這麼一講,只好咬緊牙根,跟這位馬拉松出身的夥伴,繼績一輪一輪的踩下去……。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那條海岸公路,也沒有路燈,前後也沒有住家。我們摸黑趕路,靠著腳踏車上一盞微弱的手電筒,照著前面五公尺的路面,緩慢前進。偶爾後面出現一道強光,接著響起轟隆轟隆的引擎聲,一輛卡車,從我們的身旁呼嘯而過,那時我們才感到,我們並不孤單,還活在文明的世界裡。

 

騎著騎著,我向右邊看過去,是高聳的峭壁海岸,一個不小心,就會衝下海裡,去見海龍王,而我們的左邊,是一塊一塊黑壓壓的山,好像一群魑魅魍魎,露出鬼牙,伸手長長的舌頭,高舉雙手,好像要撲面而來……。

 

  「不通放棄,我愛繼績拚落去,我絕對不通放棄!」

 

童鴻欽騎在我前面,為我前導,我看著他的背影,咬緊牙關,拚命給自己打氣,繼績「向前行」。坦白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也不清楚那時是晚上幾點了,我只知道,如果我停了下來,恐怕我就踩不動了,或者,我一個不小心,一定會滾到海裡。

 

還好,體力瀕臨崩潰的時候,除了童鴻欽之外,還有一個人陪著我,那是誰呢?那就是台灣國寶級民謠歌手陳達老先生。

 

  陳達是屏東恆春人,他喜愛抱著一把月琴,坐在故鄉大廟口的大樹下,自彈自唱。後來,經過台灣學院派的音樂家發掘之後,視為不可多得的台灣音樂國寶。當年紅極一時的林懷民「雲門舞集」,也請陳達老先生為他們的一齣舞集「薪傳」,做背景音樂。

 

我聽一位台大的學妹談起,她說,她去看了那齣「薪傳」,整齣戲的最高潮不是舞蹈本身,而是舞蹈快結束時,布幕上打出陳達老先生的相片,耳盼響起陳達那吵啞而充滿感情的歌聲,她說,許多現場的觀眾,看到這一幕時,都情不自禁的滴下熱淚。

  這趟單車「國土之旅」,我就帶著一卷陳達的彈唱錄音帶。一有空,我就放來聽。我一度想學月琴,因為看不太懂豆芽菜,而手指頭也太硬了,最後宣告放棄,可是,陳達的月琴彈唱,依然是我的最愛,勝過江蕙的台語金曲,或麥可傑克森的熱門歌曲。

 

  陳達的那卷彈唱帶,他曾唱過一段由楓港過台東的經歷,唱得特別有感情,所以,我特地把一台小型的錄音機,裝在我的霹靂袋裡,然後綁上腰間,就這樣,這段楓港過台東的路上,我一邊騎,一邊聽這位老歌手的彈唱……。

 

  我們由金崙騎往太麻里的路上,夜,愈來愈深,風,愈來愈大,我的眼睛,愈來愈疲倦,海岸公路四周黑壓壓的,伸手不見五指,陳達的聲音,由我腰間的錄音帶播放出來,我一邊騎,一邊聽,居然情不自禁的熱淚湧上眼眶……,任那陳達的聲音,在黑夜的海岸邊,與浪滔聲相互回盪……,你聽聽看,陳達這道「思想起」,是多麼抓住我的心:

 

    「思啊--想啊----

     時仔煞--坐車--

     彼咧--到啊--

     台東--

 

     台東卡稀--無塭仔港--

     欲來看啊--彼咧人--又擱

     無熟識--

     啊喂--

 

     坐車--欲來去--

     台東啊--七桃時啊--

     有時啊--塊想著--阿爹你啊--

     喂--                      

 

  我們兩人,好像被黑色的布幕,整個的包圍住,那時,多渴望快點踩到下個城鎮!多渴望趕快找到一個歇腳的地方,泡個熱水澡,好好的睡個大覺!我們從清晨奮鬥到黑夜,我已快踩不動了,突然,前方一百公尺處,有車燈緩緩向我們照來,我興奮地跟童鴻欽叫道:

「哇啊,頭前有光!甘有人來啊?--」

 

  接近一看,是一輛吉普車,上面有人,好像是……啊哈,太棒了!是陳忠和!救兵到了!謝天謝地!

  陳忠和,一九六一年生,原籍雲林,出生於台東關山,省立關山工商電氣冷凍修護科畢業,他經營過電器行,擔任報社的記者,一九八七年七月「贖罪之旅」,我來台東時與他認識,而後,我們九月的「命運之旅」,台東那場,他更是熱心協助,因而我們便結為要好的朋友。

 

  陳忠和開著台東縣議員張甲長的吉普車,專程來接我們,他一看到我們,便開玩笑的對我說道:

「天彼呢暗,擱等無恁來,我驚恁乎人掠去,所以,趕緊出來找看覓,哇,好里加在,恁擱佇遮,哈,哈!……」

 

  「阿和啊,真多謝,那無你來,阮嘸知欲騎甲何時,趕緊咧,緊帶路,阮腹肚飫古嚕古嚕叫啊!」

 

  於是,陳忠和開吉普車前導,我們尾隨其後,再走一段路,終於抵達太麻里,在那兒,他先帶我們去找他的一位表哥,然後,再安排我們投宿一家小旅館,我跟童鴻欽兩個人,經過了一天的苦戰,現在終於可以洗個熱水澡,填飽了肚子,然後,我倒頭一睡,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我們繼續上路,一路飛奔,直抵台東。台東那邊的民進黨友人,跟我們見面時,談起昨夜我兩消失在台東的黑夜,不禁相互捧腹大笑,我也跟著大家傻笑一番。熬過了這段由楓港到台東的路,我才知道,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居然敢憑一雙腳力,一天挑戰成功!

 

  十二月四日到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單車環島「國土之旅」,這一趟路,環島一千公里,我們並沒有遭到重大的干擾或打擊,對我個人而言,這是一趟意志力與體力的挑戰,再加上童鴻欽的一旁協助,我終於順利的完成全程。

 

  當我回到了台北,有位朋友向我恭喜:「蓋世,你準備去領獎吧!」

  「啥米獎?」

  「就是『蓬萊島基金會』欲頒乎你甲鄭南榕的獎金啊!」

  「蓬萊島基金會」是陳水扁、黃天福、李逸洋等三人因案被告,而後所成立的「蓬萊島基金會」,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三十日,該基金會舉行頒獎典禮,我與鄭南榕同時獲頒「突破言論禁忌獎」。

 

  頒獎典禮當天,鄭南榕有事沒有出席,我代他出席領獎。雖然我還是窮光蛋一個,但我跟鄭南榕講好,想把兩人共同獲得的十萬元獎金,全部捐給「北區政治受難基金會」,他欣然同意。

 

  突破言論禁忌,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而是全島各地許許多多熱心的朋友,沒有他們的協助,我不可能完成數度環島的計畫。因此,那筆獎金,我們把它捐了出去,希望它能照顧其他更多的政治受難者。

 

  回想鐵馬環島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我站在頒獎台上,把到手的獎金,又馬上交給當時「北基會」的會長簡錫堦,那時的感覺,就像我由山峰的最高點壽卡,騎著單車,一路御風而下,快樂無比!……。

 

 

 

本文出自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第五章 迴盪----鐵馬走全島,前衛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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