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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0519江蓋世桃園火車站519綠色行動19860329.jpg  

 

 1986年5月19日,江蓋世、陳鼎森(右站立)等人,桃園火車站前廣場

 舉行全台灣第一場反戒嚴綠色行動

 

 

今天是519,馬英九發表就職週年感言;23年前,鄭南榕發動519反戒嚴運動。

本文是撰寫當年我從自己的故鄉桃園開始,一步一步推動519運動時,我的桃園鄉親,他們勇敢地挺身而出,協助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小人物,去抵抗當時的戒嚴政權。這群桃園鄉親裡,呂國民,陳鼎森等人,已經離開人世了。

 

我決心投入桃園縣長選舉以來,飽受許多人冷嘲熱諷,但回想到當年那些桃園鄉親,情義相挺的身影,我覺得並不孤單,我仍然一步一腳印,繼續向前行。 

 

桃園火車站前,情義相挺的身影

---今天是519,我想起林肯總統的名言

 

 

/江蓋世

    

  鄭南榕用自由時代,一期期的鼓吹「五一九綠色行動」,我覺得這不夠,應該要有具體的行動,好引起社會大眾的注意。在台北,黨外的人才太多了,我的行動,恐怕很難引起媒體的注意,因此,我決定回到我的故鄉桃園縣,從那裡開始做起。

 

牽牛牽豬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一日,我跑去桃園南崁找陳鼎森。他是南崁地區重要的黨外人士,一雙大眼,炯炯有神,一副大嗓門,聲如洪鐘,三杯下肚,喜愛高談闊論。陳鼎森也拉了一位他的好朋友胡光明,一起到他家,共商大計。

 

  首先,我跟他們說明,五一九的意義,接著我表示,我想在桃園火車站進行全台灣第一場五一九反戒嚴抗議行動,想請他們協助我。只見,他們兩人我看你,你看我,在那個時代,我的要求,似乎有點勉為其難,因此我就改變了另一種方式,我對他們說道:

 

  「鼎森兄,你看,你敢有辦法替我借著一隻牛,抑是是牽一隻豬,咱做一張海報,頂面寫著『戒嚴』兩字,蓋佇彼隻牛,抑是彼隻豬的頂頭,這代表台灣人民那無反抗,就親像牛啊、豬啊同款,恁看,按呢好否?」

 

  「哈!……哈哈!……」陳鼎森聽了我的建議,笑得開心極了,連聲說道:「讚!咱來將彼警察仔弄甲戇神戇神!……無問題啦!牽豬牽牛,包佇我身上!我厝邊頭尾去借一咧,就有啦,放心,放心啦!……」

 

  帶著他們的保證,我很滿意的離開了南崁回去台北,好好的計畫下個禮拜六,也就是國定假日三二九,要舉行全台灣第一場反戒嚴綠色行動。

 

  三月二十八日,我發了一份新聞稿,說我們將在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三點至四點,於桃園火車站廣場前舉行「五一九綠色行動」的第一場示威。同時,我也打了一些電話,希望當地的黨外朋友,也能到現場關心。

 

  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陳鼎森臨時才告訴我:「蓋世,慘啊!歹勢啦!牛借無,豬嘛借無。」

  「汰也按呢,咱嘸是講好啊?」

 

  這時,陳鼎森氣極敗壞的向我解釋,他說,我們要借牛借豬,當做示威的道具,話一傳出,情治單位就先我們一步,去找附近養牛養豬的鄰居,嚴厲警告,不得把牛豬借給我們,否則,將給他們好看。情治人員這麼一放話,還有什麼人敢借我們呢?看到陳鼎森一臉無奈,我也不忍心怪罪他。這下子,該怎麼辦呢?

 

  「牽狗啦!欲牽狗,這著卡簡單啦!」我這麼一建議,陳鼎森與胡光明兩人,又覺得此計可行,臉上再度現出笑容。不過,同樣的問題又來了:「欲牽誰人的狗?」

 

  我們三人再度陷入沉思。牛啊,豬啊,狗啊,請牠們當配角,情治單位是拿牠們沒辦法,可是,牠們的主人,若被查到了,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尤其是在純樸的南崁鄉下地區,調查局、警總、或警察,要是他們找上門,一般鄉下人,早就嚇得發呆了,哪敢跟他們理論。

 

我考慮了一下子,只好放棄了原來的計畫,退而求其次,只好去買幾張大型的保麗龍板,然後上面寫上反對戒嚴的標語,另外再畫一副棺材,上面寫著戒嚴兩個字,象徵著台灣的戒嚴,早該壽終正寢了。

 

  三月二十九日當天中午,我們載著一台手推式的卡拉OK伴唱機,幾片保麗龍標語板,先到桃園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自助餐廳吃飯。我們吃飯時,不斷說話,互相打氣,但三人臉上卻掩飾不了緊張的神情。吃飽了,距離下午預定的示威時間三點鐘,還有一小時多,我們就繼續等待。

 

等待中,胡光明終於忍不住了,他坦白的說,他很緊張,他很怕發生事情。聽到胡光明這麼一講,陳鼎森也忍不住吐露實情:「阮阿母叫我嘸通隨你行,恐驚有代誌,我講免驚啦,伊煞來落目屎,唉,叫我欲按怎是好?……」

 

  已上了攻擊發起線,兩位同志居然在最後關頭,表明了他們心中巨大的恐懼。我該怎麼辦呢?我能舉起白旗,夾著尾巴,撤退而去嗎?不行!我一定要堅持到底!當時,我心裡也是很緊張,也很害怕,因為在戒嚴的那個時代,我們公然在火車站抗議,我們的下場如何,無法預知,那種不確定的恐懼,襲上心頭。要是我也說出我好害怕,我們三人可能就此打退堂鼓了,因此,我就故意談笑風生,自我放鬆,也鬆弛他們兩人繃緊的神經。

 

桃園火車站

 

下午三點,我們準時抵達桃園火車站前廣場,桃園黨外民歌手邱垂貞,抱著一把吉他,也趕來火車站,他準備搭三點二十六分的火車,在搭火車之前,跑過來看看我這小老弟。

 

  到了現場,桃園分局長馬上過來阻止我,我身披綠背心,前面貼上黨外兩個字,後面貼著「甘地精神」四個字,我好言的跟他表示,我這是和平的示威,若是警察要逮捕,我不做任何抵抗。我不理會分局長的阻撓,就把我前一晚準備好的保麗龍標語板拿出來,擺在廣場中央,靠著那一尊蔣介石銅像。

 

這時,突然衝來幾位身材高大的壯漢,二話不說,搶下我們的保麗龍標語板,不到三十秒,我那辛辛苦苦寫好的標語板,已被撕得粉碎……。

 

  邱垂貞見狀,跟那些流氓作風的壯漢理論,又轉過頭來,與分局長大吵。來來往往的乘客,雖然很多,可是大家都不敢靠過來,更別說他們會為我仗義直言了。後來,陸陸續續又有幾位桃園的黨外朋友到場關心。

 

邱垂貞因為要搭三點二十六分的火車,不得不跟我告辭,叫我自己多保重,然後就匆匆忙忙走去車站搭火車。沒想到,那些撕毀我標語牌的壯漢,竟然一路尾隨邱垂貞,還趁機揍了邱垂貞幾拳。

 

火車站前停放數十輛計程車,可是很多計程車司機,遠遠的站在那裡圍觀。陳鼎森拿著傻瓜相機,要為我拍照,居然當場被人家警告「不准拍照!否則給你好看!」。

 

那分局長手裡抱著一本六法全書,說我公然的違法,我就笑著反駁道:「我違反那一條法?請你當場逮捕吧!」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而另外一位警官,拚命的把我拉到旁邊,壓低聲音說道:「江先生,早一點結束吧,意思到了就好,拜託啦!」

 

  「我這個人講信用,我的示威是三點到四點,時間一到,我馬上離開。」

  我時間訂這麼短,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根本沒有組織,也沒有基本的群眾,時間短,比較能操之在我;第二,那時傳真機不發達,桃園的記者發稿,最好在四點以前完成,然後,把稿件拿到郵局,經過鐵路托運,剛好趕上報社編輯檯截稿時間,所以我設定在四點以前結束活動。

 

  就這樣,幾位黨外朋友一旁看著,我一個人身穿綠背心,在火車站前廣場走來走去,四點一到,我就宣布結束活動,然後,跟警察一個個握手,向他們抱歉,因為我的示威,而增加他們的勤務。我也同時感謝幾位一旁關心的黨外朋友,因為當初考慮到,這樣子的反戒嚴示威,不知道會不會被抓,要先由我來當試驗品,我可不能一開始就拖累別人,所以請那些黨外朋友,請他們過來關心,但不必參與。

 

  跟朋友告別了,我就一個人孤零零的去搭火車。往台北的途中,腦海裡不斷撥放火車站前,我的標語牌被撕碎的那一幕………。組黨的慾望,又在胸中翻滾……。窗外的樹木、房舍一幕幕往後拉。回到了台北,踏進家門,看到我媽,心中不禁感觸良深:「回家的感覺真好!……」

 

  四月六日,也就是下一個禮拜天,同樣的下午三點,我再度披著「黨外」、「甘地精神」的綠背心,在桃園火車站,推出同樣的劇碼,宣傳五一九反戒嚴行動。這一次,來聲援的的黨外朋友比較多了,有林模、胡光明、王國治、李阿生、呂國民、呂洪淑女……等人。

 

這一次的行動,可沒有上一次那麼輕鬆,當我把保麗龍標語牌拿出,圍觀的人群中,馬上竄出兩名壯漢,劈哩叭啦的,把我辛辛苦苦寫的海報標語,幾秒鐘內完全毀掉。我也不還手,也不跟他們理會,我就坐在火車站前廣場中央。我請胡光明幫我照相,現場的情治人員,卻故意站在他面前,阻擋他拍照,我想拿著寫滿標語的長布條,請人照相,可是在現場指揮的桃園市副分局長,一個箭步靠過來,把我的布條搶走,我無可奈何,只好一個人,一言不語的靜坐在那裡……。

 

  下午四點一到,我收拾了一下道具,準備打道回府,剛才那兩名壯漢,一高一矮,衝到我面前,高個子的穿著一件武術館的背心,走到我面前,狠狠的推我一把,就在許多警察及情治便衣人員面前,指著我的鼻子,高聲恐嚇道:「那是乎我擱看著你,我就剁斷你的腳筋!」

 

  

 

另一位面貌削瘦、皮膚蒼白、身材略矮但體格結實的男子,也對我大聲吼道:  「你太囂張了!」看到他們對我這樣惡形惡狀,再看看我身旁的警察,對這兩名男子的恐嚇,視若無睹,都露出事不關己的神情,我心裡想著:「這兩名陌生男子,我跟他們素不相識,也無冤無仇,他們敢公然,專程跑來這裡鬧場,背後可能有人唆使,我跟他們罵回去,又有什麼用呢?算了吧,不要理會他們,也許,台灣戒嚴了卅八年,他們毫不知情!」

 

  我心頭想了一想,反倒同情他們的無知,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我按捺住自己的脾氣,露出笑容,走向他們,主動伸出我的手,想跟他們握手,他們一臉憤怒,拒絕跟我握手。然後,我就上了呂國民的車子,胡光明、呂洪淑女跟我們同車離去。

 

飛車追逐

 

呂國民,台大法律系畢業,白色恐怖時代,因發傳單,而遭補下獄,出獄後,仍熱心參與黨外運動,是當時桃園黨外名人。

話說呂國民的車子,一離開桃園火車站前廣場,他就警覺到,有一輛淡綠色轎車,緊跟在後。呂國民是桃園黨外人士的重要人物,他對桃園市街道非常清楚,他擔心後面跟著來的,就是揚言要剁掉我腳跟的惡漢,因此,他就猛踩油門,東奔西竄,企圖把後面那輛淡綠色轎車甩掉,於是,兩輛車子,就在桃園市展開飛車大追逐,呂國民的開車技術不錯,但後面追蹤的人,技術也很高竿,尾隨其後,讓我們甩也甩不掉。

 

呂國民在情急之下,靈機一動,把車子殺進桃園縣警察局,啊哈!這一招,果然見效,後面那輛車子就不見蹤影了。呂洪淑女是呂國民的太太,她是當時的桃園縣議員,她就立即向警局報案。過了一陣子,警局督察與刑警隊長,從外頭回來,他們跟我解釋:「跟在你們後面的,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是要保護你們的,而不是要追殺你的,請不要誤會。」

 

  可是我的心裡,卻搞不懂,若說要保護我們,幹嘛不用警車?若要派便衣,也可打個招呼,表明他們的善意,何苦瘋狂大飆車,非緊跟著我們不可?

 

  後來,他們要求我去指認,開那輛淡綠色轎車的人,是不是揚言要殺我的壯漢,我想一想,也沒有這必要了,就想離開警察局,回台北去找朋友,可是督察卻堅持叫警局的便衣人員,保護我回到新店的家,我說不必了,我自己想走,可是督察說,基於職責,他們還是會一路尾隨保護,不然,我要是半途發生意外,他們沒法對上面交待。

 

呂國民、呂洪淑女他們夫妻倆,也勸我接受警方的保護,兔得壞人真的半路攔殺,他們非常擔心我的安危。我也不再堅持己見,就在四個便衣警員的陪同下,驅車北上,回到新店。剛開始時,心中還存有一絲絲恐懼,因為初入黨外,聽過許多黨外前輩提起,過去國民黨情治人員,對付政治異己的手段,非常可怕……。

 

然而,一路上我跟這些便衣聊天,內心的緊張,逐漸鬆弛,我跟他們聊起,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待遇,他們的家庭……我覺得,他們就像我們的兄弟的一樣,只不過,他們的工作是警察,而我是黨外,這是基本的不同。

 

  四月六日桃園的示威,有驚無險,平安落幕。事後,我把這段經歷,告訴一位桃園黨外朋友,他聽了之後,不禁哈哈大笑,對我說道:「哈哈!……你太糗了!看你嚇得那樣子,他們跟你無冤無仇,幹嘛要殺你這一號的小人物?因為你三不五時,就來桃園示威,害警察勤務增加,不能正常休假,所以找一些人來嚇嚇你,就是叫你少來桃園,這樣知道了吧?」

 

  「你這麼一說,那麼來砸場的,要殺我的,就是警方暗中派來的嗎?」

  「你太笨了!你不會自己去想一想吧,哈哈!……」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事實真相,也不曾去追查究竟如何。那些砸場的壯漢,是不是警方派來的人馬?這並不重要。經過了這一個事件,我學到了一個寶貴的經驗,那就是當對方惡言相向時,若我們能保持微笑,伸出友誼的手,我們的神智會比較清醒,我們的判斷,會比較正確,而冷靜的判斷,是一個政治人物,不可或缺的要件。

 

  這使我想起,南北戰爭時代的林肯總統,他說過一句名言:

 

    「心無惡意對眾人,胸懷善念抱蒼生。」

With malice toward none, with charity for all.

 

  心中絕無惡意,除非聖人再世,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是,若我們心無仇恨,甚至對那些揚言要加害我們的人,依然能露出微笑,我們可以得到心中的寧靜,而這個寧靜,有助我們度過難關。

 

第二度的桃園之行,讓我深深的體會到林肯這句名言的哲理。

 

 

 

原文出處: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第二章  反抗-----桃園火車站

http://www.wretch.cc/blog/phesha0822/8244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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