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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張台獨 所患何罪?自由時代封面_400.jpg 

主張台獨,所犯何罪?許曹德(左前)、蔡有全(右前),

江蓋世(左後)、鄭南榕(右後)。

 

這時,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打電話的打電話,他們完全不知道這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人,人稱鐵漢,一向剛強,堅持一百,永不妥協,性子一起,如狂風暴雨,雷電交加。 他,正在裡面擦眼淚……。

 

 ◎文:江蓋世

 

3、鄭南榕的淚水

鄭南榕有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一個不太會表達感情的嘴。他有時會坐在椅子上,瞪著天花板出神,烟一根一根的抽,看都不看人一眼。

他高興的時候,會咧開一嘴被烟燻黑的牙齒,呵呵而笑。不過,這種時候不多。我記得,雜誌社的一位美工小郭曾經說道:「Nylon啊,我才不要和他一起吃飯!」

的確,小郭說的並不過份。有一次,我到鄭南榕他家,與他一起吃晚飯,他左手拿碗,右手拿筷,眼睛瞪著前面,一口一口扒著飯,不說半句話,十分鐘之後,吃完那頓飯。那十分鐘對我來說,就像十天那麼長。「Nylon,Nylon!」我輕聲Nylon,可是他沒有一點反應。我坐在他面前,可是他的眼珠子好像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我只好埋頭,繼續扒我的飯,匆匆吃完那頓無言的晚餐。隨後,趕快起身,留下一句「Nylon,我回家了。」三步併做兩步,匆忙離開他家。

鄭南榕就是這種人,當他陷入沉思時,彷彿周遭的人、事、物都不存在了。他不像一般的政客,常掛著滿嘴的笑容,再加上他特立獨行的個性,因此,圈內的人討厭他的多,而身邊的人,也怕跟他接觸。

鄭南榕這個不善表達感情的怪人,我卻親眼看見他兩次的淚水。

第一次,是在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我陪鄭南榕去宜蘭,向一位剛過世的黨外人士高鈴鴻捻香祭拜。高鈴鴻,宜蘭黨外的重要人物,是鄭南榕多年的好友,不幸就在五一九當天,車禍喪生。

我們兩個一到喪宅,鄭南榕拿出奠儀,交給高鈴鴻的家人,豆大的淚珠,就從臉頰上滾了下來……。

返回台北的路上,鄭南榕開車,我坐在他的右側,他又一根一根的煙猛抽,我被燻得半死。他是個老煙槍,跟他抗議也無效,我只好沿途不斷的問他一些黨外的問題,打發打發時間。這時,他倒不像往日的沈默不語,他不斷的教我,「看事情要看大方向。」

「高鈴鴻為什麼會發生車禍呢?」我問。
鄭南榕愣了一下,才跟我透露,「五一九前夕,警總千方百計的阻撓黨外人士前來台北參加示威行動,宜蘭的警總人員,請高鈴鴻喝酒,他酒後駕車,才不幸喪生……」

那晚深夜,我們車子往濱海公路上,突然,鄭南榕一個緊急的右轉彎,把車子開到海邊的一塊空地上,他步下車來,往海邊走了好幾步,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面對大海,佇立了好幾分鐘。他不發一言的回到車上,繼續開著車上路。我想,他或許是為高鈴鴻的死而內疚,但是,我不敢確定,也不敢再問……。
第二次,是我在他的辦公室,協助他訓練演講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父親,而潸然淚落。


一九八六年,我離開了生根雜誌社,去鄭南榕的時代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跟鄭南榕相處一年多,我一直以為他是宜蘭人,因為他常跟我提起:「阮故鄉宜蘭……」。直到後來,他告訴我,他老爸偷跑回福州,回來時被情治人員叫去問話,我才曉得,他爸爸是福州人,照當時社會觀念推斷,他就是外省人。平常,他愛講台灣話,雖然他的台語,跟洪奇昌那種動人優美的語調,差了一些,他也還是要講,而且他總是以「我是台灣人」自居。


那時,我常跟著他,南北奔跑,推動五一九綠色行動。他是帶頭的,不得不經常上台演講。可是,提起鄭南榕的演講,我的一位雜誌社同仁蔡文旭,他生性幽默,常愛開玩笑。他常說道:「黨外有兩個人,演講最厲害,一個是邱義仁,另一個是鄭南榕,為什麼呢?你看,一場爆滿的演講場,只要他們一上台,哇!底下人群就走光光!」


有一天,我與鄭南榕,兩個人關在雜誌社總編輯室,討論全島演講會的事。
他突然問我,要怎樣講,才能讓台下的觀眾聽得進去。剛好,我看過美國著名的演講學家戴爾卡耐基的書,便現買現賣,對他說道:「上好的演講,就是講我家己的故事,真實,又擱乎人聽卡不厭。」他愣著,看了我一下,搖頭說:「我有啥米故事通講?」


我想了一想,嗯,他常說他是宜蘭人,那麼,你就講小時候的故事好了。鄭南榕想了一想,就緩緩地打開話匣子,說他的「故鄉宜蘭」,說他爸爸,說他媽媽,說著說著,說到二二八事變。


他說:「那陣,阮爸甲我講,台灣人開始欲找外省仔算帳,有人報,講阮厝是外省仔,一陣人就欲來打啊,……好加在,有人鬥相工,講『彼咧,嘸通去打伊們啦,伊的某是台灣人啦。』就按呢,阮爸甲阮母啊,……著無乎伊們打……」
話沒說完,鄭南榕停了半響,突然摘下了眼鏡,掏出手帕,拭去滾落臉頰的熱淚……。

 

我不想看他掉眼淚的樣子,就起了身,輕聲說道:「Nylon,我出去一下。」我把總編輯室房門帶上,留下他一個人,留下他的二二八夢


這時,雜誌社的同仁,寫稿的寫稿,打字的打字,打電話的打電話,他們完全不知道這辦公室裡面,有一個人,人稱鐵漢,一向剛強,堅持一百,永不妥協,性子一起,如狂風暴雨,雷電交加。

他,正在裡面擦眼淚……。

 

 

4、浴火鳳凰

菲律賓艾奎諾曾說過一句名言,「我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我好欣賞他的英雄氣魄,就把這句話寫在我的記事本上。

一九八九年的四月七日中午,我在家裡看電視,突然電視上出現一則新聞,畫面中,時代雜誌社的窗口,吐出熊熊火焰。當新聞報出鄭南榕三個字時,我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腦海中翻騰的是,「這是真的嗎?」

往後幾天,關心鄭南榕自焚事件的朋友,不斷的在淚水、憤怒,與悲嘆的情緒裡打轉。「他擁有愛妻、幼女,他擁有黨外最大的雜誌社,他擁有創辦全國第一大反對派報紙的夢想,為什麼通通都不要了呢?……」鄭南榕一走,留給他朋友的,是一團無解的疑雲。

許世楷的一篇「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鄭南榕把它拿來,刊在自由時代雜誌。任何民主國家的憲法,都是可以討論的,或要求修正。可是,國民黨政權卻因為這一篇文章,要把鄭南榕以叛亂罪的罪名,移送偵辦。

「Nylon開始自囚了,他把自己關在雜誌社裡,不願踏出雜誌社的門半步,更不願出庭應訊,就等著國民黨來抓人。」一位朋友告訴我這個消息。隨後數十天,一群黨工就死守在雜誌社陪著鄭南榕,隨時等候國民黨的拘提行動。

有一天,我和蔡文旭去看鄭南榕。他一看到我們,就笑呵呵的走過來跟我握手。他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然而,一頭亂髮,眼中佈滿紅絲,面色蒼白而疲憊,腹部圍著一圈贅肉。

看到他那幅模樣,我的心為之一沈,「唉,希望這件事有所轉機,不要再折磨他了……。」

鄭南榕想把這事件的戰線延長,便事先籌組「新憲法救援會」。他希望:就像一九八七年蔡有全、許曹德台獨案那樣,人一入獄,就有一個後援會,名義上為後援,實際上為推展更巨大能量的台獨運動。鄭南榕決定拒捕,升高抗爭層次,好讓新憲法救援會推展新憲法運動。

有一天,林永生去找鄭南榕,問他道:「Nylon,給我一點意見,你希望我們將來怎樣聲援你?」

鄭南榕只是冷冷的丟下一句話:「那是你們的事情。」

許多朋友的想法,大概都跟我一樣,「Nylon被抓之後,局勢的發展大概是:抗議、示威、演講、探監、淚水與汗水、家屬的『望你早歸』……一年、兩年,或者更久,鄭南榕才能從牢裡走了出來。」

然而,我們的劇本都猜錯了,鄭南榕拒絕當一個溫馴的演員,他導出了一齣浴火鳳凰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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