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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鳥,天上鷹>_水墨_江蓋世(1984)  

<籠中鳥,天上鷹>_水墨_江蓋世(1984

 

我床頭上擺了一套吳樂天的「廖添丁」錄音帶。急診室中,有的病人呻吟著進來,沒多久,頭蓋白布,靜默無聲的被抬了出去。我盡量不看、不想,閉著眼、戴上耳機,嘴巴喃喃唸唸有詞:「……彼陣,添丁甲紅龜仔,一咧翻身,爬入圍牆內,日本警察仔抵抵趕到位……」。

  

文/江蓋世

  

一九八四年,我熬了一年十個月的軍旅生涯,退伍後沒幾天,我就到許榮淑創辦的《生根雜誌》報到。那是一位台大大陸社的學長于良騏拉我進去的。上班後,我碰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去使用完整的台灣話,訪問黨外人士?」我把報紙拿來一讀,嘴巴像吃了螺絲釘般,台灣話講得「離離落落」。更嚴重的是,當時的環境,黨外人士最怕被人暗中出賣,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爪爬仔」混進來,外省人想投身黨外,很可能都身受其苦。

 

我記得,鄭南榕生前一再向我強調,「我是台灣人」,因他那特立獨行的作風與外省籍身分,他曾一度被人懷疑是「爪爬仔」。而我,一口外省腔的台灣話,讓我感到十分苦惱。明明我爸媽都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但我跟黨外人士在一起時,他們老愛問我:「你是嘟一省人?」

 

以前,我聽過一個故事,希臘時代一位患有嚴重口吃的人,決心練好演講,常跑去海邊,面對大海,大聲練習,後來終成偉大的雄辯家。好!有志者,事竟成,看我的。

有一天,我跟許榮淑的大兒子談起,說江叔叔要練台語,他突然眼睛一亮,說:「剛好,我家裡有我爸爸留下來的一大堆演講錄音帶,你可以拿去聽啊!」因此,我在《生根雜誌》上班的那一段時間,只要完稿後,或是較空閒時,就躲在他的房間聽錄音帶。張俊宏保留的一大堆演講錄音帶,大都是黃信介、康寧祥、康水木,以及張俊宏等人,美麗島事件之前,主要黨外人士的政見發表會錄音帶。

 

這些錄音帶,讓我像找到寶藏一樣,我一卷一卷的聽,邊聽邊跟著唸,好像在學外語錄音帶,不厭其煩,反覆的聽。可是,唯獨張俊宏的錄音帶,我只聽了一遍。「他在那個黨外時代,怎麼用北京話演講呢?」這個問題,我從來沒問過許榮淑,而張俊宏出獄後,幾次相遇,也沒跟他提起過。以後再問吧。

 

哦,對了,附帶一提,來到黨外雜誌,才知我啟蒙太晚了。以後,我不再說李艷秋電視播報的是「國語」,而是「北京話」。如果你對圈內人說:「即馬的囝仔,干旦會曉講國語……」馬上就會遭來同伴的反問:「阿汝是嘟一國人?」

 

當時,人稱「黨外保姆」的田媽媽,蠻照顧我們這些在黨外雜誌工作的小朋友,每逢中秋、端午,她總是帶東西給我們吃。有一次,她來雜誌社,大家聊天,不知道是誰提起「即馬的少年仔,攏不曉講台語囉!」田媽媽立刻大眼圓瞪,笑著說道:「嘟一個夭壽囝仔,來甲田醫師食飯時,千萬嘸通講北京語!那是乎阮彼咧老仔聽著,一罵就罵半點鐘,飯煞免吃。」

 

還好,我還沒被田爸爸修理過,因為我跟他見面時,儘量少講話,或者一直自我提高警覺,不得口露北京話。有人會暗地消遣田爸爸太過「台語鴨霸主義」,但是每當我想起,一九八六年,鄭南榕首度發起的「五一九綠色行動」時,白鬍白髮,身體欠佳的田爸爸,戴頂台灣斗笠,在烈陽下與我們一起抗爭時,他不時會;來一段插播:「……為啥米阮台灣人袜使講台語?國民黨尚惡質!……」這時,我眼中的田爸爸,是一位白髮蒼蒼的台灣老人,為了他的台語,向國民黨「鴨霸國語政策」,孤獨反抗的身影。

 

話再說回來,那一堆演講錄音帶, 聽久了,也膩了,想想:廣播電台的說書的,不是很多嗎?為了不受制於時間,我先把台語廣播劇錄下來,然後帶著隨身聽,等車時聽,排隊買票時聽,公車上聽,火車上聽……,同年齡朋友中,不少人在猛唸托福、勤聽ICRT,我卻與廣播名嘴俊男、俊明、吳樂天……等常相左右。

 

有一次,因雜誌社工作壓力太大了,我十二指腸潰瘍出血,被家人送往台大急診室,躺了四、五天。記得,我的台大學弟李文忠曾專程來看我,但看我在睡覺,他僅留下話,不敢吵醒我就走了。當時的小黨工,生活沒保障,生病沒勞保,不過,我倒沒有望著天花板怨天尤人,因為我床頭上擺了一套吳樂天的「廖添丁」錄音帶。急診室中,有的病人呻吟著進來,沒多久,頭蓋白布,靜默無聲的被抬了出去。我盡量不看、不想,閉著眼、戴上耳機,嘴巴喃喃唸唸有詞:

「……彼陣,添丁甲紅龜仔,一咧翻身,爬入圍牆內,日本警察仔抵抵趕到位……」。

 

經過兩年的苦練,雖然並非十分流利,但我已經能用台灣話演講了。原本,我頗為得意。有一天,我去南部採訪新聞,一位歐里桑對我說:「少年仔,汝的台語袜含慢喔。」我連忙謙虛應聲道:「無啦,無啦,普通啦!」他接著又補了一句:「像汝這款的外省囝仔,會當講甲按呢,算無簡單啦。」一時,我啞口無言。

 

我能用台語唸報紙了,我能發表台語演講了,可是我的「外省腔」依然是個障礙。我是個桃園大溪人,但小學就上台北,在西門國小讀書。國民黨的「國語政策」,西門國小執行得很徹底,當然,也扼殺了我這台灣囝仔在學校講母語的權利。也因這樣,我的朋友陳明仁(台語詩人,文化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對台語曾下過一番工夫研究)不只一次,當著我的面,搖頭嘆道:「唉,汝的台語,實在有夠奧啊,中著國民黨的毒太深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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